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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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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曉顰將臉埋在裘袍中吸取早已香散的梅雪氣息,襖衣上的溫暖從磨蹭的額頭傳過,她緊緊抱著襖衣心間抽痛了一夜,在夢裏鬙殷和自己站在一叢臘梅樹下,朵朵金黃色的素心臘梅翻開白色的蕊心,鬙殷擁住她的肩膀,冬陽溫暖地罩籠身上,兩人相視一笑……

“鬙殷!”夢中情意纏綿,魯曉顰不覺喊出聲,黑夜嗚咽,隱隱約約聽見更夫打更的聲音,模糊地看見窗櫝外的屋影,她坐起,虎皮襖子還被她緊擁在懷裏,她披衣起床,點燃煤油燈,不知有多少夜晚在失眠中捱過?她緊抱住襖子,坐在床邊楞了神……

天初亮,她餵了雞食,打掃了庭院、給花草澆了水,一切妥當,她舀了水將頭天吃剩的飯燒滾,就著豆幹丁、蝦米熬的醬和爛乳瓜吃了,換了幹凈的茶白色旗袍抱著虎皮襖子和一包首飾快步去了典當行。

魯曉顰抱著襖子咬了嘴唇走到了當鋪門前停住了不進,她站在門口抱住襖子不斷嘆息,聯想昨天望著自己的工人和被砸的布坊以及將來它的命運,硬了心腸沖上了臺階,卻止住了步子。她瞧了眼昏暗的當鋪內堂,下巴抵住手抱住的襖子,生怕別人把她的袍子奪走,魯曉顰發酸的鼻子吸了氣,走一步停一步。一幕幕過去的影像在她的眼前浮現,她想起自己身上擔的責任,又為袍子賣去抹殺掉珍藏的記憶心疼,她反覆思量終於橫下心走入典當行。

魯曉顰因刺繡工藝和美貌在當地小有名氣,她擺攤賣雞蛋和繡品許多年,結識了不少各級階層的人。當鋪的掌櫃一只胳膊壓在櫃臺上看賬本,見有人來往外瞥去又收回了眼神,他認識這位俊俏的小媳婦,見她抱著一件毛色漂亮的虎裘大衣進來便知道她的來意,擡了老眼不以為意得從架在鼻梁的黑邊眼鏡框上瞟了去:“大妹子,要典當東西?”

“你看我這虎裘大衣能當多少錢?”

“三十塊!”掌櫃僅僅掃視了一眼快速地回答。

“老板!我這虎裘襖子毛色很好,您仔細看看……”魯曉顰聽掌櫃這樣說把裘襖子攤開來反覆摸著說。

“三十夠多了,不能再多了!別人來賣!我頂多給二十,這還是看大妹子是熟人的份兒,否則也給不了這個價格。”

魯曉顰沈住了聲,她垂首望住抱住懷裏的袍子許久,又朗聲問:“老板,我這裏還有幾只金戒指和金鐲子、翡翠鐲子和金耳環,我想一並賣了……”

“這些連袍子一共一百五十塊錢罷!”

“一百五十塊錢?老板你好好看看!這些東西都是價值不菲的珠寶啊……”魯曉顰聽老板把價格壓得極低,著急地說,“你看這金雀含珠金鐲子還是光緒爺禦賜的呢!你看看……上面有刻字的。”

“大妹子!我實話跟你說吧。現下能否吃飽飯都成問題,誰又要這些東西?那些太太和過去不一樣了,要的都是新玩意兒……我給你一百五十塊錢已是價錢很高了。”

魯曉顰不做聲音,她手裏挪了挪襖子,兩只眼不斷閃爍,心下沒了主意:“老板,再加十塊吧!”

當鋪掌櫃搖了搖手,頭也不擡起看她。

魯曉顰咬了嘴唇,她想眼下急需要錢,這名掌櫃或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要訛自己,可眼下也沒有辦法,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往下跳。

“一百五十塊就一百五十塊吧!不過……”魯曉顰咬了牙答道,她的眼睛生了根搬盯著懷裏抱住的裘皮襖子不舍地喃喃,“這襖子你能幫我收好嗎?我日後還要贖回來的……”

魯曉顰說完把裘皮襖子緩慢地遞到臺子上,手還是不住地摸著裘皮襖子。

掌櫃起身也不答話取了紙包好的銀元,從中數了一百五十塊錢給了她,魯曉顰捧住錢細數了一番是否對數,小心翼翼地收好錢。她走到門檻邊禁不住又回頭望,老板正收走裘皮襖子往店裏去了。她這才收走眼神出了門。

魯曉顰回到家裏,將一部分錢收好放在木箱的頂裏面,她尋思以後振興織布房也是要用錢的。將應交的稅錢盤點一番用布包了帶到身上去了作坊,想到這下作坊暫時有救了,皺起的心情也舒平了些許。

她快步走到作坊前,卻聽見有人在裏面罵罵咧咧地砸東西,魯曉顰邁起一只腳邁入門檻內。院子裏站了幾位穿著官服的人雙手扶腰,叉開兩腿挺直地站著,夥計們站成一排低了頭不敢吱聲。來人環視了周圍吼道:“今天再不交錢,你們所有人都逃不了!”

魯曉顰著急地放眼望去,一名夥計正抓起眉心、捂住胸口躺在地上不起,離他不遠處散落著幾匹粘了黑色土渣的綢布。魯曉顰慌得跑進院子裏,手捧著才典當衣物換來的錢道:“大老爺,稅錢我已經帶過來了。你放了我的夥計吧!”

“怎麽?這是你的作坊?”為首的稅官拿手抵了頭頂的帽子流氣地朝她打量了幾番,不屑地從鼻孔哼了一聲,“你可知道遲交了稅,會怎麽樣?”

魯曉顰垂下眼簾也不說話,去扶倒地的夥計。

“他媽的!我說話你聽不見?啞巴了嗎?!”那人不由分說地上前抓住魯曉顰的領子把她從地上拽起,魯曉顰單薄的身姿像撲簌的樹葉抖落,還未反應過來,她已經被來人拖起身,頭發也不知何時弄亂了一邊。蘇金旺老伯瞧見先生被抓,顫抖身子跑來阻攔,被來的幾名隨同者按住,壓彎了身子跪在地上。

“放手!”天生傲骨的魯曉顰扭動了身體欲要掙脫,在與對方的撕拽中不懼色地拿胳膊抵擋,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憤意。

“狗崽子,還敢反抗!”魯曉顰的傲氣激怒了稅官,他的威嚴豈容反抗?男子抓住魯曉顰頭頂的頭發毫不手軟地甩了她幾個耳光,起落的手像初落的雨點砸在她白皙的臉上,起了紅紫色的手印。

魯曉顰只覺的眼睛辣得疼睜不開,連說話的勁兒也使不上,稅官不解氣地揪扯住魯曉顰的頭發,又朝她臉上猛搧幾個耳光,魯曉顰兩眼昏花之際,感到左耳一陣“嗡嗡”轟鳴聲,仿佛有什麽從耳朵流淌順著脖子滴下……

“先生!先生!”蘇金旺和幾名夥計看見魯曉顰的耳朵被打出血驚得一同喊道,韋福貴則嚇得雙腿哆嗦,他雙手努力抓住腿彎,卻怎麽也站不直。

他們的聲音變為一種怪音在魯曉顰的腦中縈繞,卻聽得不大真切,她勉強地睜大眼睛努力地去看他們做什麽。她的目光游移到眼前的男人張合的雙唇上,他瞪著自己張嘴似乎在說什麽,包著的金牙在自己眼前不斷晃動,魯曉顰的左耳始終嗡嗡作響,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她的臉已經被打得發麻,感覺不出疼痛。

“把這婆姨給抓起來!反了不成!這就是你們的東家?”男子冷哼了幾聲,“拖欠稅金,是要坐水牢的,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說完男子大步朝前走著。

和稅官一同來的幾名男子兇神惡煞地抓住魯曉顰的胳膊,在幾聲斥罵、吆喝中將她帶走……

魯曉顰不知何時才完全清醒過來,她捂住自己鮮血早已冷晞的左耳瞧了眼周邊。此刻她深陷一座漆黑的牢房中,魯曉顰艱難地邁開雙腳行走在一灘水潭中,水漫過胸前朝她湧來浸濕了身上的衣服。監獄裏刮進一陣陣陰冷的風,濕冷的衣服貼在身上不住地發冷,魯曉顰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抱住自己,可寒氣還是從水裏鉆出,像一條條毒蛇咬噬自己,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在寒氣裏不斷僵硬。

方才渾渾噩噩中被帶進來時一名官差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說是留了底。從未受過如此大苦的魯曉顰忽然茫然了,不知道此後的日子會怎麽樣,是否會被他們折磨死獄中?她摸著發麻的臉龐挨近了牢門走去,她更不知道自己兩邊的臉腫得老高,全然沒有了素日妍麗的模樣。

魯曉顰背靠著牢門沈沈地嘆了口氣,不住摩挲著發冷的身體,心想熬過這幾天就好了,人生之中最難捱的她都已經捱過了,還有什麽再能擊垮自己的?

水牢中光線昏暗看不清周圍的地貌,也不知是否有別的人在。她雖身體難以支撐,精神卻忽而堅強起來,她想到了還未找到的二哥、遠在馬來西亞等著自己的鬙殷、自己還未成年的孩子、等著自己寄錢的織錦楚翹、以及盼著她出獄領著他們走出困境的工人們……她轉過身,緊緊抓住木欄強迫自己不要想著當下,而是暢想無數個美好的未來,她的腦子構建出以後如何振興織布坊的藍圖。陰暗的牢房困囿住魯曉顰的身體,卻沒有囿住她的思想,這一時刻她樂觀起來,嘴角上掛起了鼓舞自己的勇氣般的笑容。

民國十九年是魯曉顰的多事之秋,她所遭遇的豈止是命運多舛的織布廠的前途?更有事關自己的種種,她因拖欠稅金被關水牢的事也傳遍了無錫城的大街小巷。

幾日後蘇金旺老伯和韋福貴一同來看她,他們擔心細皮嫩肉的魯先生吃不了牢獄之苦會自裁於獄中,卻驚訝地發現魯曉顰的精神並未被壓倒,反而學會了自我解嘲。

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次稅官的掌摑竟打聾了魯曉顰的一只耳朵,日後魯曉顰去過幾家有名的醫院,醫生對她失聰的左耳束手無策,從此魯曉顰和人說話只用右耳傾聽,左耳則成了她臉上的“裝飾品”。

這時魯曉顰尚未意識到自己耳聾,她以為是自己的一時耳鳴。蘇金旺老伯和韋福貴來探監時,問魯曉顰接下來怎麽辦?

魯曉顰只問了句:“織布坊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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